《一萼红·古城阴》是宋代词人姜夔的作品,被选入《宋词三百首》。这首词是作者写自己客居长沙时登高所见。上阕依次写来,色彩纷呈,极富兴趣。下阕开头“南去北来何事”紧承上阕游览,而引发出以下“伤心”。“朱户”、“金盘”又接“空叹”,流露备受压抑的忿懑,全篇以伤春作结,使人嗟叹伤感。
原文
一萼红
丙午人日⑴,予客长沙别驾⑵之观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负古垣,有卢橘⑶幽篁,一径深曲。穿径而南,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或红破白露,枝影扶疏。着屐⑷苍苔细石间,野兴横生。亟命驾登定王台⑸,乱⑹湘流,入麓山⑺,湘云低昂,湘波容与⑻,兴尽悲来,醉吟成调。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黏鸡⑼,金盘簇燕⑽,空叹时序侵寻⑾。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杨还袅万丝金⑿。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注释
⑴人日:旧称夏历正月初七日为“人日”。《北史·魏收传》引晋议郎董勋《答问礼俗说》:“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杜甫《人日》诗:“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
⑵别驾::指湖南潭州通判萧德藻。官名,汉置别驾从事使,为刺史的佐吏,刺史巡视辖境时,别驾乘驿车随行,故名。宋于诸州置通判,近似别驾之职,后世因沿称通判为别驾。
⑶卢橘:金桔。李时珍《本草纲目》云:“此桔生时青卢色,黄熟时则如金,故有金桔、卢桔之名。”并说:“注《文选》者以枇杷为卢桔,误矣。司马相如《上林赋》云:‘卢桔夏熟,枇杷橪柿,’以二物并列,则非一物明矣。”
⑷屐:木鞋,底有二齿,以行泥地。引申为鞋的泛称。
⑸定王台:在长沙城东,汉长沙定王所筑。
⑹乱:横渡。《诗·大雅·公刘》:“涉谓为乱。”疏:“水以流不顺,横渡则绝其流,故为乱。”《书·禹贡》:“乱于河。”孔传:“绝流曰乱。”
⑺麓山:一名岳麓山,在长沙城西,下临湘江。
⑻容与:舒缓貌。
⑼野老:老百姓。黏鸡:指富贵人家正月初七贴画鸡于门以避邪的习俗。《荆楚岁时记》:“人日贴画鸡于户,悬苇索其上,插符于旁,百鬼畏之。”
⑽金盘句:金盘,指春盘,富家华贵器皿。古俗于立春日,取生菜、果品、饼、糖等,置于盘中为食,取迎新之意谓之春盘。周密《武林旧事》立春条云:立春前一日“后苑办造春盘供进,及分赐贵邸宰臣巨珰,翠缕红丝,金鸡玉燕,备极精巧,每盘值万钱。”
⑾侵寻:渐进。
⑿万丝金:白居易《杨柳枝》十二首其九:“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
翻译
在古老的城墙下,官府种下了多少梅花呀,它红色的花萼尚小,还不能摘来插在鬓发上呢。池面上冰未解冻,墙角间雪已久积,而那彤云看上去还是那样阴沉沉的。青翠的藤蔓与小路两旁的竹林都显得十分悠闲,渐渐地人们的笑语声惊起了睡在水边沙滩上的飞禽。山野人所生活的林泉,古时定王所筑的台榭,呼唤友人们一道去登临游览。
南去北来,究竟为何事如此苦苦奔忙呢?我荡舟漂泊于湘云楚水之间,极目而远望,只感到内心阵阵的伤痛。又到了朱红门上粘贴画鸡、金色的盘子里置放巧制而成的燕子的时候了,我徒然地叹息四季转换竟如此之快啊!还记得我与你曾一起参加了西楼上风雅的集会,想必如今杨柳还依然袅袅地垂下千万缕金线罢!等到我骑马回到你的身边时,只怕春天已经迟暮了。
赏析
小序记作词缘起。丙午即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人日是正月初七。长沙别驾指湖南潭州通判萧德藻,当时白石客居其观政堂。堂下有曲池,池西背靠古城墙,池畔植有枇杷竹林,曲径通幽。穿径南行,忽见梅花成林,满枝花蕾,小的如花椒,大的如豆子,少许花蕾乍开,有红梅,也有白梅。头上枝影扶疏,脚下苍苔细石,词人与朋友们漫步其间,不觉动了游兴,于是立即动身,出游城东的定王台,又渡过城西的湘江,登上岳麓山。俯眺湘云起伏,湘水慢流,终于游兴已尽,悲从中来,遂醉吟成词。
上片与词序相表里,主写游赏心情。“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古城墙下,些许官梅,红萼尚小,还不到摘花插发的时候呢。官梅,即官府种的梅花,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诗,有“东阁官梅动诗兴”之句,何况梅花与柳树一样,最能钩起白石的伤心心事呢。句中“几许”、“未宜簪”等语,流露出一片爱怜护惜之情。序中既描写出梅花的各种姿态,故词中便着意于抒发情意,词较序翻进一层。“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二句对仗极工整。以胶状冰,以老状雪,写出凝冰难化、积雪不融,字面生新硬瘦,的是白石词笔。白石诗法江西诗派,以拗折瘦硬为追求,给人一种刚劲的感觉,形成一种深远清苦的意境。寒意犹深,解冻何时。“云意还又沉沉。”彤云沉沉,欲雪大时,加倍写出寒意。词境之幽深清苦,正暗示着词人心境之沉郁。词人有意无意,也想舒散一下郁解的情怀。“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于是与友人一起,闲步穿过翠藤、竹径,来到林园清幽之处。一路行来,兴致渐高,不觉谈笑风生,惊起水边栖鸟。这两句很好地表达了此时词人野兴横生,乐以忘忧的心情。下一“渐”字,尤能传出心境由郁闷而趋向开朗。这是大自然对人心的感发。这几句与前几句境界迥异,一边是官梅红萼,一边是冰雪寒寒,一边又是翠藤径竹和沙禽,移步换景,情随景移,真有“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张炎《词源》)的妙处。
“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三句以简练生动之笔,写出偕友登定王台、渡湘江、登岳麓之一段游赏。故王台榭,指汉长沙定王刘发所筑之台。野老林泉,虽然泛指,但或者也不无怀昔感今之意。以前名人流寓长沙者不少,如唐末韩侂便曾避地于此,其《小隐》诗云:“借得茅斋岳麓西,拟将身世老锄犁。”投入大自然怀抱,兴林泉之逸趣,发思古之幽情,词人一时乐以忘忧。“呼唤登临”四字,写出一片欢闹场景,试比较“云意又还沉沉”,前后心情已迥然不同。
下片从序言“兴尽悲来”四字翻出,写出追远怀人的深深悲慨。“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岳麓山上,词人极目天际,看湘云起伏,湘水缓流,顿时伤心无限,自己年年南去北来,飘泊江湖,竟为何事?白石《玲珑四犯》云:“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羇旅。”可作此词换头之诠释。陈锐《袌碧斋词话》云:“换头处六字句有挺接者,如‘南去北来何事’。”上片以“呼唤登临”之乐歇拍,换头挺接“南去北来”之悲,笔峰骤转,突兀峭拔,两相对比,大能突出词人悲怀之年深日久,以致刻骨铭心,于欢乐处犹不解释怀于往日悲情。此处有岭断云连之势。“荡湘云楚水”一句亦妙,写尽词人平生浪迹江湖无所归依之感。“朱户粘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朱门贴上画鸡,写人日民俗。《荆楚岁时记》云:“人日贴画鸡于户,悬苇索其上,插符于旁,百鬼畏之。”金盘即春盘,金盘所盛之燕,乃生菜所制,此写立春风俗。《武林旧事》云:“春前一日,后苑办造春盘,翠缕红丝,金鸡玉燕,备极工巧。”此三句,慨叹转眼又是新年,时光徒然流逝。“空叹”二字,呼应换头“何事”二字,流露出光阴虚掷而又无可奈何的悲苦。词人所伤心空叹者何?
“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全词主旨,至此才转折显现出来。忘不了,曾与伊人在西楼的美好集会,窗外,万缕嫩黄的柳丝,在春风中袅袅起舞。“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堪称佳句。此句用一“想”字、一“还”字,便将回忆中昔日之景与想象中今日之景粘连叠合,灵思妙笔,浑融无迹。美好的回忆不过一刹而已。“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等到回到旧地,只怕已是春暮。结笔由过去想到未来,春初想到春深,时空转换处更显其情极悲伤,含不尽之意于言外。从字面上看,是应合此时“红萼未宜簪”的早春时节而言,而其意蕴实为无计可归,归时人事已非的隐痛。
此词与序是一整体。序主要写景物、游赏,上片与之相映照。但序以写景为主,词上片则融情入景,如“云意又还沉沉”。下片摆脱序文笼罩,托出伤心人之别有怀抱,另辟一境。但亦融景入情,如“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下片既是核心层次,上片及序文所写景物、游赏,便成为下片所写悲怀难遣之反衬。此词结构安排可谓严谨。词中意境,先由狭而广,即由城阴竹径而故王台榭,再由广而狭,而深,即由湘云楚水而写出种种悲怀。词境的迤逦展开,也反映出词人心灵由郁闷而希求解脱但终归于悲沉的一段变化历程。此词营造意境亦可谓精心。这是白石词的一大特点:善用暗线结构,时空的转换,意境的切换,情绪的变换均笔断意连,看似无迹可求实,则有暗脉潜通。构思之妙,无如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