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中序第一》是宋代词人姜夔的作品,被选入《宋词三百首》。序文除说明此词是淳熙十三年(1186年)在长沙所作外,主要交待创此词调的缘起;词并非写“登祝融”的经过或登高所见所感。序文所述与词的内容无涉,有关的只有词的情调是“怨抑”的。 它仍是一首怀人之作,怀念的对象也还是合肥的旧恋人。
原文
霓裳中序第一①丙午岁②,留长沙,登祝融③,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黄帝盐》④、《苏合香》⑤。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⑥《霓裳曲》十八阕⑦,皆虚谱无辞。按沈氏《乐律》⑧:《霓裳》道调。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序六阕”⑨。此特二阕。未知孰是。然音节闲雅,不类今曲。予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⑩传于世。予方羁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辞之怨抑也。
亭皋⑾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⑿,罗衣初索⒀。流光过隙,叹杏梁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⒂。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⒃无消息,漫暗水⒄、涓涓溜碧。飘零久,笛里关山,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⒅。
注释
①霓裳中序第一:此调乃姜夔据《霓裳曲》“中序”改编而成。
②丙午岁:淳熙十三年(1186)。
③祝融:衡山七十二峰的最高峰。
④《黄帝盐》:古乐府中的羯鼓遗曲。盐,通“艳”,用于曲名,如乐府有《昔昔盐》。
⑤《苏合香》:唐乐《大曲》共四曲,中有《苏合香》,属软舞曲。
⑥商调:即夷则商,俗名商调,商七调之一。
⑦《霓裳曲》十八阕:《霓裳曲》,即《霓裳羽衣曲》,盛唐宫廷乐曲。共三十六遍(片、段),二遍为一阕,合十八阕。
⑧沈氏《乐律》:沈括《梦溪笔谈?乐律》谓《霓裳曲》是道调,其实是商调,沈氏误记,白石失考。
⑨“乐天诗云”句:白居易《和元微之霓裳羽衣歌》:“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六奏”即“六遍”,合三阕;白石说“此特两阕”,有所不同。
⑩作中序一阕:《霓裳》全曲分三大段:(一)散序;(二)中序;(三)破。每大段中有若干阕,从调名看,知道是取此曲“中序”之第一阕曲子来填词的。
⑾亭皋:水边的平地。
⑿纨扇渐疏:秋天近了,逐渐疏远团扇。
⒀索:束置,放在一边。
⒁杏梁:文杏木做的屋梁,屋梁的美称。司马相如《长门赋》:“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
⒂仿佛照颜色:杜甫《梦李白》:“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颜色,指人的容颜。
⒃坠红:落花。杜甫《秋兴》:“露冷莲房坠粉红。”
⒄暗水:杜甫《夜宴左氏庄》:“暗水流花径。”
⒅醉卧酒垆侧:形容豪饮一醉方休。《世说新语·任诞》:“阮公(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卧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
翻译
丙午年,我留在长沙。我登上衡山祝融峰,因而得到当地祭祀山神的曲谱。又在乐工的旧书中得到商调《霓裳曲》十八阕,都只有曲谱而没有歌辞。按沈括《梦溪笔 谈·乐律》,《霓裳》为道调,而这次得的却是商调。白乐天诗云”散序六阕”,这里只有两阕,不知谁是谁非。然而音韵节律闲雅悠远,不像如今的曲调。我没有 时间全部配上歌辞,只作《中序》一阕。我正处在在外漂泊之时,对古乐曲产生了不少感想,因此写下这首怨愤之作。
我站在平坦的江岸上远望天边,水中的红莲已纷纷凋零,而我却还不能回去。体弱多病,总也没有气力,何况已到了团扇渐渐弃置不用、绢衣开始脱却不穿的时候了呢。光阴在飞快地流逝。叹息屋梁上的双燕也像留不住的客人即将南飞了。我心上人在哪里呢?淡淡的月光映在帘子上,仿佛还照见她的芳容倩影。
周围是一片寂静,蟋蟀在墙下乱叫,触动我的愁绪像一层帷幕笼罩心头。我深深回想年轻时代,曾四处漫游,在悲笛声中,度关山,伤离别;在杨柳树下的巷陌坊里,有过难忘的时刻。她像无声飘落的红莲自信杳然,而空有一片缓缓的绿水在暗暗地流淌。我已长久地过着飘零的生活,如今还有什么心情,像当年那样喝醉了酒,便在她身边的酒垆旁躺下睡觉呢!
赏析
宋孝宗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姜白石客游于湖南长沙,登南岳衡山七十二峰之最高峰祝融峰,发现了献神曲《黄帝盐》、《苏合香》乐谱。两曲原来都是唐代乐曲。继而又从乐师旧书之中,发现了商调《霓裳羽衣曲》乐谱。《霓裳羽衣曲》,原为盛唐著名宫廷音乐,其乐、舞、服饰皆着力描绘仙境与仙女形象,调属黄钟商,乃唐乐之代表作。姜白石所发现之谱,调属夷则商(俗名商调),虽与唐乐原貌不尽相同,但毕竟是煌煌唐乐之遗响。白石,是南宋大音乐家妙解音律。一年之中而两度发现稀世乐谱,岂非货遇识家!于是,他采用了《霓裳羽衣曲》中序部分之第一阕乐曲,填入此词。
它仍是一首怀人之作,怀念的对象也还是合肥的旧恋人。白石一生爱情的悲剧根源乃在于其爱情之始终无法如愿以偿与词人对爱情之始终忠贞不渝的强烈冲突;这是白石一生的高峰式情感体验之一。采用描绘仙女仙境的稀世唐乐《霓裳羽衣曲》谱写此词,实为其心灵之中所奉献出对爱情对爱人的一片馨香祷祝之至诚。
“亭皋正望极”起笔便展开一高远之境界。亭皋指水边平地。正望极,极写望尽天涯。其情之深,意之切,其所怀之遥其所念之远,尽收入“极”之一字。此句与晏殊之“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蝶恋花》),柳永之“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凤栖语》),吴文英之“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亭”(《莺啼序》),各尽其妙,然意境更空灵蕴藉。望极何所见,何所思?“乱落江莲归未得。”江莲指水乡之红莲,下片所写“坠红”即此。词人望极天涯,但见满目红莲,一片凋零而已。此暗喻所怀之人,已韶颜渐老,容光憔悴,而自己却当归不得归。难以言喻之隐痛,苍凉凄恻之情感,全融于“归未得”三字。上四字景,下三字情,情景交融,浑然一体。为何“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此句一笔双关。既是暗示无力归去,亦是实写忧思成疾。“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纨扇是细绢制成之团扇。前人常用夏去秋来纨扇收藏,比喻恩爱断绝。相传汉成帝时,班婕妤失宠,作《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文选》卷二七)罗衣指细绢缝之夏衣。“索”与“疏”互文见义,亦疏远义。词人在此只是克服眼前夏去秋来之时令变化,词境则暗转为室内。“流光过隙”点明光阴飞逝,离别苦久。此句语出《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叹杏梁、双燕如客”,杏梁,屋梁之美称。语出司马相如《长门赋》:“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清秋燕子又将南飞,此杏梁双燕正如客子,何能久栖。不言客如双燕,反言双燕如客,造语新奇。周邦彦《满庭芳》“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来寄修椽”,是正言之,白石则反言之各极其妙。再比较陶渊明《读山海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是写人与鸟各得其所之乐,白石则写出人与燕同悲飘零如寄。并且双燕反衬自己孤独,由此直逼出歇拍。
“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上文欲吐还咽,层层蓄势,至此终于明明白白倾诉出怀人之主题,词情涌起高潮。伊人何在?想象一窗淡月,仿佛照见了她惨淡的容颜,境界逼真,语意惨淡。此是上片之题眼。词句从杜甫《梦李白》“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化出。杜诗姜词,皆一片精诚凝聚。这一想象中的幻境,不仅写出了所怀之人的深情高致,意态闲远,更暗示了自己对所怀之人的刻骨相思。语淡而意深。幻境恍惚,一霎而已。
下片开头又跌回现实。“幽寂”二字挽尽离散孤独羁旅飘泊之悲感。“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蛩即蟋蟀。庾信曾作《愁赋》,有“谁知一寸心,乃有万斛愁”之句。(见《海录碎事》卷九,今本庾集不载。)庾信由梁朝出使西魏被扣留,长期不得当,又曾作《哀江南赋》,抒发故国之思。此言壁下蟋蟀乱吟,使我愁绪如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此三句直写出当年情事,乃反为“人何在”一节张本。白石本年三十二岁,年少浪迹正指二三十岁时漫游江淮,与合肥情侣相知相爱之情事。笛里关山,语出杜甫《洗兵马》:“三年笛里关山月”古横吹曲有《关山月》,“关山”一语双关,既指笛声、音乐,又指跋涉关山。柳下坊陌,暗指合肥情遇。白石《凄凉犯》序云“合肥巷陌皆种柳”,可以印证。杜诗原是写战乱流浪,此则以“柳下坊陌”对“笛里关山”,极为刺眼。也许,白石合肥情遇本来就与那一乱离时代有关系。应知合肥当时乃是边城,正当淮河前线。
“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此三句与“乱落江莲”前后照应。上句从杜甫《秋兴》“露冷莲房坠粉红”化出。漫,空也。暗水,语出杜甫《夜宴左氏庄》“暗水流花径。”涓涓,水缓缓流动的样子。红莲坠落无声无息,随着一片碧水暗暗流淌而去。“坠红无信息”与前“乱落江莲”都是喻指所怀之人杳无音信,不知流落何处。“漫暗水,涓涓溜碧”则暗示年光流逝,相思日久,仍无法确知伊人消息。情人离散,四海茫茫,纵有鸿燕,可托何处?其间无限悲慨,都化于具体意象中。由此遂直推出结笔:“飘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酒垆是安置酒瓮之土台子。结笔用典,寄托幽微。《世说新语?任诞》:“阮公(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卧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词人实取此故事之精髓以寄托自己之情意。意思是:飘零离散久矣,当年醉卧酒垆侧之豪情逸兴,从今已无。既说少年情遇之纯洁美好,也表明今后更绝无他念矣。全幅词情至此掀起最高潮,爱情境界亦提升至超凡脱俗之圣境。以清空骚雅之笔写至情至爱,是本词特色之一。
整首词写景空灵,写情遥深,意象玲珑清彻,意境超旷深远,正如刘熙载所说:“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客,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艺概》)声情韵律高度配合情感高潮,是本词又一特色。两处高潮,声情亦最吃紧。“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九字连下七仄(除帘、颜二字)。“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九字连下五仄(除前三字及垆字)。尤其两结下句皆五字四仄声间一平声,声情极其拗峭。